遗世独立撒丁岛 远离意大利本土的神秘童年
意大利半岛在地图上的形状像一只长筒靴,旁边的西西里岛眼看就快要被这只靴子踢进地中海了。很多人并不知道,除西西里外意大利还拥有一座大岛——撒丁岛,它远离本土,像被一脚踢到了法国科西嘉岛的边上。遗世独立的撒丁,既属于意大利又不大像意大利,这个海岛的神秘童年和独特个性使它在许多方面的丰富性超过了意大利本土。
“在Olbia机场等意大利人来接,靠谱吗?”
得益于当地电讯商无限流量的包月3G SIM卡,刚在notnot撒丁岛落地,我就发起了微博。
“请原地坐下”、“订回程机票吧”、“等太阳准点落山更靠谱”、“决斗?”……友人们发来一条条“安抚”回复。
大清早从罗马起飞,湛蓝的第勒尼安海将疲于赶路的我迅速催眠,直至大铁鸟与跑道激烈的摩擦运动才将我唤醒。不到一小时,120欧就这么没了,还错过了在飞机上鸟瞰杂志封面般漂亮的绿宝石海岸的机会。
我是狭小机场惟一的东方脸,没有举着我名字的纸牌,电话没人接,短信没人回,我百无聊赖,站站坐坐,翻阅着旅游咨询处罕见的英文节日指南。
终于,我在离港出口处看到一个戴草帽的老头,没错,是他,吉安卡罗,我前东家时期的汽车设计专栏作者。“Are you Hailu?”(原谅西方人无法发出“律”这个音吧。)原来卡罗也已经进进出出找了我一小时。
像我这种背包客,在旅途中总能将别人的客气毋庸置疑地当作福气,热情的邀约成为了既成的事实,坐进卡罗的奥迪Q7,首先开始的是怀旧。对于我这个有着10年驾龄却依然是机械白痴的客人来说,更感兴趣的,始终是眼下这位67岁主人的人生阅历,他给我写过那么多的知名汽车设计师专访,一定和这个在意大利被当作艺术品来创作的汽车行业有着精彩的往事。
就让我先奉上一份他的简历吧:
吉安卡罗 佩里尼(Giancarlo Perini),1944年生于米兰,白羊座,随后在世界汽车设计之都——都灵长大,并在那里的大学获得经济类博士学位。职业生涯中,他先于1967年到1970年供职于《风尚杂志》,随后的4年,他来到Italdesign公司,成为乔治亚罗的副手,负责公关、联络和市场活动。他同时也在那建立和管理工业设计业务,完成了包括阿尔法罗密欧的纽约出租车和莲花Elise等项目。1974年,佩里尼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在随后三十多年间,为世界上各家顶级的汽车杂志撰稿,2007年,佩里尼自己的著作《宾尼法利纳背后的人》在日本出版。
Q7沿着曲折的海岸线疾驰,先前的疲乏已被此刻可呼吸可触碰的风景驱散。蓝到通透的海天一色,让我无法不继续拍照发微博。对于满世界跑车展体验新车的卡罗,还有哪里比得上脚下这座让他定居的岛屿呢?我清晰地记得他曾给我描述过的另一番旅程,那里1970年代,他曾和乔治亚罗一起开着保时捷Tapiro在蒙特卡罗飞驰,更在北非利比亚沙漠中不着边际地来了次为期两周的“发现之旅”,甚至骑自行车,不谈设计不谈业务。一番耀眼的风景,一段难忘的旅程,始终少不了一个合适的旅伴。在撒丁岛接下来的日子,如若卡罗忙碌起来无暇陪我呢?我得给自己找个旅伴。
“怎么能这么蓝,你是抱怨我不跟你去撒丁岛吗?”在罗马的主妇淇发来微博回复,今天早晨是她生日,而我却静悄悄地离开了蹭住多日的罗马北郊。姑娘心里的犹豫升腾而起,越来越强,阻止她和我共同出游撒丁岛的,并非她已为人妻的身份是否合适与我这种直男同游——我总是那种可悲的让人有安全感的妇女之友、国际姐妹淘——而是越来越贵的机票。
用车轮丈量海岸线
一段看不到尽头的笔直上坡路,让人无法预知,那一头究竟会是壮阔的大海?还是小巧的葡萄园?层峦的花岗岩和片岩构成的山幕、绕不到对面的岩礁,都几何级地增加着岛屿的地形复杂度。亿万年海水与陆地争抢地盘的结果,让撒丁岛的海岸线如此曲折,以至于总长度大过西西里的海岸线,也正是这番曲折,让2500年前的第一位背包客希罗多德,认定撒丁岛是世界上最大的岛屿(其实西西里岛才是地中海最大)。我实在不能够知晓古希腊先哲们有着怎样的度量方式,莫非在他们认为的整个世界——地中海,希罗多德就靠着双足进行丈量?
较亚平宁半岛更为陡峭的地貌,也让众多绝美的海岸即便在旅游旺季都人迹罕至,这番和内陆迥异的风貌,从地理和历史上,都直接导致了撒丁岛数千年来的绝世独立。
第一脚刹车,一堆矗立于静谧海湾边的古怪石头房子,红黄色过度的漂亮墙壁对着几步外的透亮海水照镜子。这些过去撒丁穷苦渔民为节省石材而造的建筑,如今摇身变为拥有105间客房和16间套房的当地最奢华酒店Hotel Cala Di Volpe,来自世界各地的杰出设计师,为不同的空间打造出匪夷所思又不让人晕头转向的视觉效果。1977年的007系列《海底城》(The Spy Who Loved Me)中,大间谍詹姆斯 邦德驾驶着水陆两用潜艇,就是从这家酒店的海滩钻了出来,拔枪猎艳兼剿匪。
第二脚刹车,山路上冒出来的观景平台,从这儿可以俯瞰隶属酒店的18洞Pevero高尔夫俱乐部。我远远望着最漂亮那杆洞的Tee台,Tee台瞄着净白的沙坑,沙坑仰起头耽了一眼徐缓的果岭,果岭偷偷将头探过刺梨和矮橡树丛,那儿沙滩正与双色的海水亲热呢。
第三脚刹车,山腰上一座偌大的白房子,靠路的一面象征性地栽上几排葡萄藤,这是试验田还是示范林?房子是名为Cantine Surrau的酒庄陈列博物馆,这是一个由自家葡萄园发展壮大而成的当地知名酒庄,空间和内饰也被布置成奢侈品店堂,背影一侧摆着收成最好那个年份的代表作,酒桶与装饰纪念品躺在另一侧,靠视野开阔的山谷的那边,则杯皿相挨,随木塞形状的凳子一溜排开。
第四脚刹车,吉安卡罗位于山顶的家到了。木门推开,初秋掉落的桑葚给绿油油的草地调配上红色,沿石阶蜿蜒而上,不用等歌唱的女妖,比天还蓝的泳池已经让我在心底深处开始脱衣,居所顶端一侧的宽敞大露台正惬意地洗着正午最舒服的森林浴。我将行李拖到卡罗挂满汽车剖面图和冷抽象油画的工作室,这是我接下来几天的住房。
文学是穷人的旅行社
新鲜牛肉、大份土豆泥、茄汁意面和提拉米苏——卡罗贤惠能干的妻子丽塔,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意大利大男人每天嚷嚷的“妈妈的味道”,而之前一年,她还为卡罗的喉癌手术操碎了心。
1996年,两人在撒丁岛旅行,看中山顶这块地,当时这儿已经有一套房子。“要不从喧闹的都灵搬过来?”没多犹豫,买下地皮,自个儿想出了大概规划,请设计师和工程队跟进。1999年,撒丁岛成了他们的新家。
客厅里摆放着家庭所有成员的相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孙女一个孙子。整个暑假,一家人都呆在岛上。最中间的一幅,是卡罗和丽塔20岁出头时在海边相依的甜蜜瞬间,蓄着大胡子的卡罗像极了和他同时代的好莱坞明星丹尼斯o霍珀。卡罗和丽塔是高中同学,16岁相爱,22岁结婚,至今已45年。当丽塔说到个什么让人发笑的事情,卡罗还会拍一下妻子屁股。
“你们究竟怎么保持相互间的激情啊?”
“没特别秘诀,关键是对对方忠诚。”
午休后,卡罗与丽塔的儿子马西莫来了。这个平时在都灵演出公司负责市场的白领,业余时间是位出色的跑车试车员。今年4月份,不幸在前F1赛道伊莫拉来了次对撞,右脚受伤得到长假,也顺便在撒丁岛为公司扩展一下市场。如今他腿脚还有些趔趄,但已经重新飙上了跑车。“没事,这是极易操控的跑车,系上安全带,我带你去飙一圈。”
一轰油门,R8自动档,就这么在细窄的乡间小路上飞了出去。毫不迟疑的超车、眨眼就过的会车、海湾边的漂移,天啊,这远非高速公路,马西莫却以230公里的时速带我穿梭在希望的田野。初始的紧张仅延续了5秒,亢奋的荷尔蒙就冲上脑门,我掏出手机拍照发微博得瑟,居然没被疾风卷走。
R8回来了,Q7、A4、A1,4部奥迪16个环照耀着家门口。赛车之家的一家之主卡罗,最近需要提交详细报告的体验课题是新款宝马M5。黄昏,是一天中视野最美的时候,也是遛敞篷A4的好时间,卡罗载着我向撒丁岛最北端圣特蕾莎加卢拉(Santa Teresa di Gallura)驶去。亿万年的风化过程,将泰斯塔角(Capo Testa)的花岗岩雕琢成一大圈宏伟而古怪的雕像,落山的太阳将金黄泼墨般洒在这些大石块上。海角灯塔还没亮起,但海对面齐整整的岩壁以及岩壁上那座叫作博尼法乔(Bonifacio)的城池已经近到可以触摸。那是拿破仑家乡科西嘉岛的最南端,法国的领土。
正在我望向法国之际,淇从罗马打来电话,由于生日晚餐的激动,导致误操作,不小心点下了罗马往返Olbia的来回机票,而她那善解人意的先生也大方安抚:“没事,就当生日礼物。”于是,旅伴出现了。
东方有谚语,“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西方有以色列作家奥兹的箴言“文学是穷人的旅行社”。而我显然是在东西两句金句中行走。撒丁岛略有耳闻,但岛上的民族、风俗、生活,抑或文青们理应追逐的文学、诗歌、电影、音乐我却一无所知。得益于卡罗一家的盛情款待,我能够先行万里路,随后才携着黛莱达、劳伦斯、葛兰西这些名字,光顾撒丁岛的“穷人旅行社”。
卡罗家那只叫作阿根廷的猫,窜到了我下榻的木屋,好奇地打量新客人,撒丁的一天,非常适合结束于该岛的文学旗帜性人物、诺奖获得者黛莱达的描述中:
“辛劳仆人的一天结束了,然而,小精灵、仙女、游荡的幽灵们的神奇无比的生活开始了。古老的巴洛尼的幽灵是从加尔泰地方的城堡废墟上来的……埃菲克斯听见了那些在难产时丧生的女人下河洗衣服的喧闹声,她们把亡者的胫骨当作槌棒,敲打衣服。他觉得隐约看到了阿马塔托雷——头戴藏有珍宝的七顶帽子的小精灵,他们被一伙长着钢尾巴的吸血鬼追赶着,在杏树林中东窜西跳,飘忽不定……
“所有这些神秘生物使山丘和河谷充满了盎然生气:人们没有权利去打扰他们,干涉他们的存在,正如这些幽灵尊重人们在大白天的活动一样。这么说来,现在该是埃菲克斯离开此地,在守护神的庇护下闭眼睡觉的时候了。”
——小说《风中芦苇》(1913)
内陆与滨海,两个节日
去小镇Austis是我的主意,全因那张我在机场无聊时拿走的宣传单,貌似地处岛屿最中心的那儿有一个为期3天的民俗节。无酒之醉载歌载舞的吉普赛式画面,点燃了我的想象力。
这一天,定居撒丁多年的威尔士女人芭芭拉加入了我们,再加顺道去机场接上的淇,成了一次Q7五人团队游。适时穿上一袭中式旗袍的淇漂亮极了,立即引来车里3位撒丁移民的赞美。
“撒丁岛与别处不同,撒丁岛没有历史、没有年代、没有门第,她不会给人什么东西。就去撒丁岛好了。人们说无论是罗马人、腓尼基人,还是希腊人或阿拉伯人都不曾征服撒丁岛。它处于外围,处于文明圈之外,就像巴斯克人聚居区一样。当然,现在它已意大利化了,有了铁路和公共汽车。不过不可征服的撒丁岛依旧存在,它躺在这张欧洲文明之网里,尚未被人拖上岸。这张网日益破旧,许多鱼儿正从这张古老的欧洲文明之网里溜出去,比方说俄国这条大鲸鱼。也许连撒丁岛也会溜走……它遗留在时间和历史之外,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自己的命运,从来没有。”
这段话,被英国作家D.H.劳伦斯书写在游记《大海与撒丁岛》里,作为出发前对20世纪初欧陆残留蛮荒滋味的一种想象。
100年过去了,全球化和欧洲经济一体化,让我不可能相信撒丁岛还能继续自在地徜徉在欧洲文明之网外。汽车卫星导航直指的山区腹地,一定也成了贩卖民族风俗的好景区吧,岛上原住民萨德人的起源,早因数千年的多番混血,而无法追溯了。
宽阔的高速公路证实了我对现代文明无孔不入的悲观预期,毕竟是老牌发达国家,本就不该指望来这里看什么原始民俗风情。其实,之所以出现通往内陆腹地的高速路,是因岛上发现一些矿产资源,于是工厂来了,可人们旋即失望地发现,极其有限的产量,并不能解决多少当地人的就业问题。当然,即便是“笨猪五国(PIIGS)”之一,即便就业率严重下降,山里人依旧慵懒地享受着经济高速增长时代带给自己的红利。漫无边际的盘山公路上车影稀落,但一到镇上,却停得满满当当。节日,自古至今都是撒丁人的重要时刻。民俗节会有什么节目?什么时候开始?路边的信息中心秉承了当地人懒散的风格,一律一问三不知。那就别等着想象中的圆圈舞、祈雨仪式甚至策马长矛决斗了,跟着人群顺着小山坡去镇上人家看看吧。
为期3天的节日,更是一个有着悠久传统的创意市集。参与的人家各自辟出自家的几间小屋,沿着坡路顺次挂上序号。8号卖着自产的不同年份的奶酪,11号吆喝的是芳香的蜂蜜酒,14号正手工打造着木面具,17号是珍奇的二手书,21号是迷信用来辟邪的编织品——老一代撒丁人出门时总要留一个在家,以免精灵占了自家屋子……今年节庆的主题是“土地”,许多家居店面都让来客抽取一张包裹好的漂亮信签纸,上面是《圣经》中对神如何眷顾土地的歌颂。驴子在岛上算是稀有动物,于是一个骑驴人引来孩子们的追逐,过一会儿,他还要去另一个村镇参加骑驴竞速赛呢。
次日,我们在绿松石海岸(Costa Smeralda)的Cervo酒店又邂逅了一个美食节,但从组织到性质都与Austis农家乐完全不同。这是几家奢华酒店联合打造的第三届切尔沃港(Porto Cervo)美食节,本岛食品占主角,但也囊括全意大利的风味名菜。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顶级版的各地名优产品展销会,并包括30欧元一小时的高级厨师班、食品与酒店业公开讨论会、撒丁农艺摄影工作坊、图书签售以及甜品制作示范课。大厅里可以遍尝全意美食的所谓“名优产品展销会”,几乎是只展不销,热情的展商巴不得把一整条火腿都塞进你嘴里。你想让他销售,他现场还没货呢。Angel Lozzi是亚平宁半岛东部一个传了五代的家庭作坊,季节合适时,他们总带着猎狗上山寻找最美味的黑松露;Cooltour Roma,紧抓住最优良的橄榄油资源,既生产食用调料又研发最好的护肤品;Agroittica位于意大利北部的布雷西亚附近,生产最高品质的鱼子酱,公司代表甚至宣称意大利的鱼子酱产量其实大于俄罗斯和伊朗。
撒丁岛的女人
在驶往内陆腹地的途中,淇指着峡谷那边惊喜地说:“悬崖上有座城市。”
1926年,有一段对那座悬崖之城的描述:
“努奥罗镇几乎与世隔绝。偶尔有人到镇上,也是骑马而来,女人扶着男人骑在后头。只有在节庆或狂欢假日大街上载歌载舞的时候,单调的生活才有些变化。”
这是瑞典学院授予作家格拉齐亚o黛莱达女士(Grazia Deledda)诺贝尔文学奖时的颁奖词,“她出生于撒丁岛的努奥罗镇(Nuoro)上,在那里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代,自天然环境与当地人民生活中汲取的印象,后来成了她文学作品的启示与灵魂。”
如今,努奥罗小镇早已升级为同名省的省会,人口也从黛莱达少年时的8000增至4万,至于马匹,早已不是主要的交通方式而成为纪念逝去岁月的节庆节目。冷清的广场上,一辆像是从动画片《汽车总动员》中开出来的复古雪铁龙萌得耀眼。
广场上闲侃的人们都跑到临街一个别致的院落里,中心位置搁着一张桌子一个麦克风,3个男人轮番走上前。正当我以为这是一个竞选演讲时,麦克风前的男人唱了起来,旋律简单而重复,尾声处引来一阵喝彩。下一个男人登台,又重复着之前的曲调并得到另一番掌声,每个长句结束时,身后还有另外几个男人发出低沉的和声。原来这是一场即兴诗歌创作竞赛,既有唇枪舌剑的辩论性,也具歌唱色彩的音乐性。一侧的墙上写着一串兼有意大利语和撒丁语的诗句,甚至冒出4个形状古怪的汉字“百花齐放”。一些巴尔干模样的艺人开始倒腾带来的箱子,小提琴和吉他渐次奏响,绝不喧宾夺主地加入这场“诗歌快男”。
黛莱达的故居就在隔壁,临近的街道墙壁上都用意大利文摘写着她著作里的文字。门票是一本护照模样的漂亮指南,可惜上面的所有简介,都和这整个故居一样,只有意大利文。于是,我对这个陌生名字的全部了解,只能依靠远程的搜索引擎。1871年黛莱达生于此地,酷爱读书,却因封建礼教限制在四年级时辍学,得益于父亲和叔叔的海量藏书,封闭于山间的她疯狂吞噬着古典文学知识,撒丁的空气和声音深入她的骨髓,直至25岁离开努奥罗,来到撒丁首府卡利亚里。29岁她邂逅了未来的丈夫,彻底离开这个孤立而广袤的岛屿,定居罗马。黛莱达是历史上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可以说是她,也只有她,让人们从文学这个穷人的旅行社里发现了撒丁岛。
“她后来的婚姻很不幸。”在布满陌生文字的墙壁前,为我们充当翻译的威尔士女人芭芭拉在传译完一段优美的故土描写后,这样补充道。
“等等,我们的百度百科里可没这么说”,在翻阅手机的我马上提出质疑。
“好吧,确实是我年纪大了,记错了并瞎编了。”芭芭拉承认。
黄昏时分,我们看到了这个在劳伦斯眼中“没有历史”的岛屿上最匪夷所思的年轮——努拉吉(nuraghi)。同金字塔、复活节岛石雕一样,这些截顶圆锥体建筑用死火山的巨大玄武岩块砌成,未加任何黏合,让人不由对远古文明甚至外星文明充满遐想。我们见到的这座努拉吉孤零零地矗立在四周平整的原野之上,像是《魔戒》里远征武士们燃火过夜的碉堡。
“这些大石头怎么开凿,怎么拼接在一起,又怎么一个个挨着形成锥体而屹立3500年不倒?更难以置信的是,岛上竟有7000座这样的东西,当时能有多少人口,他们怎么干的?”芭芭拉用排比的句式,连续发出感叹的疑问。“这是我第二次来看努拉吉,上一次已经是50年前。1962年,我刚毕业没多久。”“毕业?”我掐指一算,“那么,你经历过二战!”
“不,比那还早,我在1939年9月1日前出生,我很老了。”芭芭拉得意地揭露自己的年龄。
可是,这个极度风趣、健谈幽默、爬高上低的威尔士女人看上去压根不像72岁的样子。1959年,她随家里第一次来撒丁旅游,毕业后就到岛上做起了英文教师,并最终嫁到了这儿。芭芭拉为我没能看到撒丁民歌和圆圈舞而感到遗憾,她老爸就是研究威尔士民歌的专家,同我有着相似的文化趣味。中午野餐时,她捡拾了几块可可树下半截的树皮,非要塞给我和淇作礼物。
后来,在她那无人照料的好几公顷土地上,一所破落的酿酒屋里,我还真的见识了这些可可树皮的用处。采摘的葡萄经挤压抽汁后,进入不同的发酵容器,其中一类“红酒发动机”就是以这种树皮作为木塞,对空气有着特别的绝缘效果。旁边的几个木桶在提取接近百分百的纯酒精,“这是非法的吧?”卡罗质疑道。“不,我们不把它叫作‘非法’,只要不拿出去售卖就行。”离开酿酒屋时,芭芭拉小心翼翼地将木门锁上,然后指指大开的窗户,“其实,谁都可以从那儿爬进去。”
淇对我感慨,某个上午,她用自己主妇级的意大利语与女主人丽塔聊完了芭芭拉的一生。“她23岁嫁到撒丁岛,从来没有子女,丈夫在8年前去世。时常有两个工人和丈夫弟弟家的人帮忙照料酒庄,每年回威尔士两三次,看望妹妹和侄子。撒丁气候实在太好,让她彻底不想挪动,或许只会在临终前卖掉庄园,然后回威尔士老家慢慢等着……”
芭芭拉最赞赏传统撒丁的周末,亲朋好友一起来园里帮忙摘葡萄,没有雇佣关系,只有劳动后的觥筹交错。我们聊起现代音乐和歌曲,芭芭拉感慨:“我那个时代的歌,你肯定不知道吧?”
“可你不该和约翰o列侬同时代吗?Beatles总会吧?”
“这个倒还真知道,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s……”芭芭拉哼唱了起来,或许想着葡萄园那些友朋欢欣的快乐往事。
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
我是在回国许久后,才意识到安东尼奥 葛兰西(Antonio Gramsci)这个貌似在高中历史教材中出现过的名字,与某日下午在撒丁腹地走进的那所房子之间的联系。“Gramsci,是一百年前的一位著名左翼记者,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卡罗在路上给我介绍这个陌生的意大利名字。
即便是周六下午,吉拉扎镇(Ghilarza)也冷清得可以。如若商店全拉下卷帘门,遮住里面的手机和家用电器,镇上将是一副凝固了百年的景象。这里的居民彼此认识,猫猫狗狗们都有着自己定向的轨道,咖啡店主慢条斯理地弄好一杯卡布奇诺后,与亲戚般的顾客和对面洗衣房的店主交换些极其“重要”的新闻,重要到足以在附近浩淼的Omodeo人工湖(它曾是全欧最大的人造盆地)上激起涟漪的新闻,比方说,纪念撒丁守护神的Sant’Efisio节日中哪家人不能来了,谁家20岁的老姑娘总算要嫁出去了。
可就是在这么一个时钟都已停转的死气沉沉的小镇,在惟一的主干道Umberto大街上一所不起眼的两层小房子里,在法西斯主义开始酝酿并将无孔不入的19世纪末,闭塞之野的一个男孩,竟然逐渐形成坚定而成熟的马克思主义思想。
7岁时,葛兰西和他的6个兄弟姐妹随父母从北部来到吉拉扎镇,他的父亲是房产登记员。小学刚毕业,葛兰西就因家境困难而辍学。“我的造反本能从儿童时代就针对富人,我各门功课都很优秀,却不能继续学习”,葛兰西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道。少年时代,已经初步形成阶层意识的他开始阅读《前进报》等社会主义报刊,17岁在卡利亚里接触到马克思的著作后,他旋即建立起自己在社会经济问题上的独特观点。和那个年代所有的进步知识分子一样,离别故土后,学业和社会工作让年轻的葛兰西与旧体制进一步决裂。意共与中共一样成立于1921年,随后墨索里尼为首的法西斯就篡夺了国家政权,葛兰西成了逮捕令上的头号人物,并在1926年末入狱。“我们要使这个头脑20年不能工作”,在检察长的这番诅咒中,这个无比强大的头脑还坚持运转了11年,直到最终这颗头颅再也带不动在牢狱中拖垮的躯体。葛兰西于1937年4月去世,年仅46岁。
这所两层的小房子,除了陈列葛兰西一家在吉拉扎生活时的物件,还展示了大量宝贵的书信,有的来自他被捕入狱前的《火与玫瑰》,有的来自《狱中书简》。客厅的正面墙壁上,是一封写给母亲的信:
“谢谢您寄给我的钱,我应该可以为圣诞节买来一片潘娜托尼面包,就像您直接喂到我嘴边一样。当然,我更想尝到一大盘家乡的方形饺……妈妈,原谅儿子不能留在身边孝顺,甚至很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再与您见面,我知道您也无法理解儿子为之奋斗的那些理想,可是……”
无论历史如何开着荒诞的玩笑,激情澎湃的年代总能为这个选择遗忘的世界留住那些最光辉的理想瞬间。卡罗和丽塔小心翼翼地检视并消化着凝于葛兰西故居的这些瞬间。连贝卢斯科尼名字都不愿听到的这对夫妇,其实有着温和的中左意识形态,“因为天主教的信仰,或许我与共产党无缘,但我认为自己是一名社会主义者,我们理应有一个互助友爱的理想社会。”
次日黄昏,卡罗带我去以居民长寿著称的Arzachena镇,拜访了101岁的Pasqualino Mu先生。万万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就是共产党员,而且在去年百岁时的公开演讲后,还缴了上一年的党费呢。
Mu先生的助听器坏了,正送去店里维修,所以跟卡罗聊天时,不得不让一旁的孙媳扯开嗓门大声叫唤,另一边的漂亮的曾孙女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跟小猫在沙发上做着游戏。老先生表达欲很强,如若不是卡罗需要替我翻译成英文,偶尔甚至需要孙媳从撒丁土语先进行一番翻译,Mu的嘴是不会停下的:
“我从来没有过子女,(等等,房间里的孙媳和曾孙女是怎么回事?)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持续了没多长时间,第二次妻子因太高龄而无法生育。不过我说没有子女,只不过是法律意义上的。年轻时我有过太多的女人了,都搞不准究竟有几个血缘意义上的子女,但其中的一位非婚生女儿后来找到了我,这位帮着翻译的女士,正是那女儿的儿媳。
“我1910年出生于Berchidda山村,那时骑马到这镇上都得3小时,一次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在脑门上留下了这道疤痕。那时的撒丁是个非常和睦的社会,穷人家如果孩子太多负担不过来,就会送给有能力的家庭抚养,对方也会像对待自家宝贝一样拉扯他们长大,完全没有亲生和领养的差别,这在宗教和社会上都是广为接纳的好事,公有制社会也就应当这样吧。我在7岁时失去双亲,有着400亩土地的叔叔就让我去帮忙照看他那443头山羊。
“20岁时,我搬到Arzachena镇,在铁道上工作,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是在1929年7月7日那天,我们落下了第一段枕木。在二战时期,即便是意大利这样的法西斯国家,也还能坚持失去双亲的年轻人无需上战场的原则,那阵的撒丁北部几乎不受战火波及,村里日子过得反倒比城里宽裕。当然,作为军需运输需求的铁路上,也还是比较紧缺,很多工友只能分享定量供应的面包和蔬菜。
“干了18年,我因为抽烟太多以及铁道上的粉尘,造成呼吸道不畅,就停薪留职,等到1950年得以正式退休并获得一笔抚恤金。医生曾告诉我‘你想戒烟,没指望了’。结果,我从第二天开始到现在,60年过去了,还真就再没碰过烟,这或许就是典型的撒丁脾气吧。1952年我开了镇上最早的综合性商场,当时以经营服装为主,1980年,还因诚信经营,被罗马主流报纸《信使报》颁了奖状。我从小就爱打猎,退休后有了大把时间,跑遍整个撒丁岛和意大利本土去狩猎,直至1993年,我都是当地狩猎协会的主席。
“要说我长寿的秘密,除了成功戒烟之外,或许还因午晚餐都来那么点适量的红酒,以及和坚持吃草(卡罗说他也搞不清,但确信不是说沙拉)有关。现在这所房子里,没什么东西比我老,镇上倒是还有一个比我还大一岁的老友,只要助听器好着,我们还经常见面聊天。我可以不戴眼镜读报纸,更值得自夸的,是这口牙齿,从没看过牙医。”
末了,Mu先生还非要来一番简短有力的人生总结:“我这辈子,最大的两个爱好,一是打猎,二是女人。”
5D的海洋
1958年的某个夏夜,一艘豪华游艇因即将到来的飓风,不得不停靠在撒丁岛东北面,船长寻觅到一个良好的避风港并搭起营地。次日清晨,雨过天晴,时年21岁的穆斯林什叶派阿訇Karim Aga Khan四世自驾帆船徜徉在宁静清澈的海面上,甚为欢喜。就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王子决定将这里变为人间天堂,1962年,他在绿松石海岸投资了3万亩土地,建起奢华酒店,包括歌王弗兰克o辛纳屈、船王奥纳西斯和肯尼迪家族等好友相继到这片土地上建起度假别墅,随后高尔夫球场和云集顶级品牌的购物街区也逐渐成型,绿松石海岸成为意大利顶级财富生活的代名词。
庆幸奢华酒店的所有者还没将整条海岸线圈到自己地盘下,仅在Arzachena镇沿海,路牌的地图上就标示着30处有着别致风景和平缓海滩的公共区域。本想贪心地至少沿着礁石遍布的漂亮海岸从30走到15,完成一半的海岸线,可刚一瞥见标号为25的Capriccioli东沙滩,就立即明白自己最好宽衣解带下水,没必要再走了。在这里,正午的太阳就是一位出色的提拉米苏糕点师,操起那把叫作光线的晃眼小铲,将海水层次分明地按颜色切割开来,鱼儿就像蛋糕上洒满的精制砂糖,来来回回晒着太阳。潜入水底的我屏息看着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鱼儿,并携着刚在路边捡到并命名汉尼拔的小海龟游至深处,仰起头来,面前倒影着一栋乳白色的教堂。在此等光景下,纪录片《海洋》算得了什么?我已进入一个5D的海洋。
可我实在纳闷这般绚丽的风情,为何总能被黛莱达渲染为痴情少女复仇杀戮的不见五指的黑夜(《撒丁岛之血》),又或是老处女不敢逾越的天地(《风中芦苇》),同时也无比佩服女作家最被赞誉的本领,她总能将耳闻目染中的撒丁风景结合上精彩无比的故事情节。这是性格、是时代还是地域风情赐予的?
当我试图站在某块礁石边发呆时,实在难以从脑海中跳出一个虚构的主人公,一个犹如小翠般矗立边城礁石的少女。更多时候,好色又胆小的本性,让我蜷缩在礁石边,时不时偷眼一瞥沙滩上享受着天体浴的女人。
还是一个午后,卡罗、丽塔、芭芭拉、淇与我,在山路上向着大海方向驰骋。我记起中学音乐课上的3首意大利歌,《我的太阳》、《重归苏莲托》和《桑塔露琪亚》,并带头用中文唱了起来,意大利语立即跟进:
“在这黎明之前,请来我小船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Venite all'argine,barchette mie,Santa Lucia,Santa Lucia。”等等,啰嗦而庸俗的我不想让撒丁记忆停留在这里,还有一首更广为人知的《啊,朋友再见》。
“Bella Ciao,Bella Ciao,Bella,Ciao Ciao Ciao。”在山路上反反复复,没有终点。
撰文/本刊记者 张海律